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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十四章 紅線兩人牽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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夕暉金澄,晚霞似醺然酡顏,紅艷艷地鋪在天邊。

螽斯滴溜溜地叫個不停,茅屋裏四處皆是孔洞,風聲交織,像有人在輕聲吹鼓葉笛。

易情艱難地睜眼,只覺胸口裂痛非常。低頭一望,只見松垮的襟口裏裹著層層厚布,鮮血洇紅了裹傷的布條,正往外汩汩淌出。

他倏然想起,這是他下山後歸來的那一日。他下山之後,為殺大力鬼王弓槃荼,降妖劍曾透體而過。如今他方才被祝陰背回觀中,用療傷金津與刀尖藥暫且吊著些兒命。

耳邊傳來窸窸窣窣的響動,易情猛地擡頭,卻見空裏有個透明的影子,依稀可見是個人的模樣。可那人卻生得古怪,身子似是用紙屑堆作的,並無眼耳口鼻,正是天書。

天書蹲身下來,饒有興味地望著他,“如你所願,我送你回來了。”

易情沒想到先前自己隨口一說,卻真引得它入了凡世來,卻也不驚,只是道:“你先前不是說,要在那死後的世界裏待到我再回去麽?怎地,如今肯出你閨房啦?”

人影只是格格地笑,“我來瞧瞧你這一世會活成甚麽樣子,瞧得悶了,自然會回去。”

柴扉上忽而傳來輕輕的叩響。易情扭頭望去,天書在他身後道,“這該是你的好師弟來給你送飯食和藥了,如何?你如今要怎麽做?”

那聲音猶如唧唧暗蟲聲,聽來森冷而教人意亂。易情蹙眉,想揮手將它趕去,此時又聽得天書緩聲道:

“你那師弟將你視作妖物,心裏愁悶,欲將你祓除。但他又記掛著你恩情,覺得不可殺死恩人,因而他會向靈鬼官眾求情,可如此一來,反而卻害了他性命。”

紙屑積聚成的手臂似是輕輕地搭上了他的肩,教人毛骨悚然的聲音在背後回蕩:

“文易情,我知你重活一次,便是為了救他與觀中之人,如今你要如何救他?是殺了靈鬼官眾,還是逃到天涯海角?給我瞧瞧你的手段罷。”

易情從袍袖邊撕下一道布帶,系在已瞧不見物事的左眼上。天書忽見他餘下的右眼裏閃著淡漠的寒光,那仿佛是凍野上的凝霜。

他忽而往後一樣,倒在了茅草堆裏,任憑叩門聲一聲疊一聲地響起。望著透光的茅頂,易情漠然地道:

“這便是我的手段。”

祝陰在門外立了許久。他一手捧著木托,木托裏盛著生肌散劑與槐花湯。彩瓷碟裏裝盛著小蔥羊肉燴面,一只金黃外皮的厚肉雞腿,這些都是師兄愛吃的菜。他大清早起來,便到山下懷慶鎮裏尋了些胡荽,又去挖了些黃姜,在後廚裏熬藥,忙活許久,方才備好易情的飯食。可不知怎地,等到了易情的茅屋跟前,屋裏頭那人一聲兒也不應了。

易情在下山歸來之後,傷勢雖重,卻也有說有笑,聒噪不已,今日卻變成了只塞嘴悶葫蘆,教祝陰頗為納悶。

“不對,不對,師兄傷重如此,定是不能起身開門的。祝某怎就忘了呢?”祝陰在心中暗自嘀咕,略定了幾分,便又伸手叩了叩柴扉,道,“師兄,祝某要進來了。”

他伸手一推柴門,卻驚覺那門扉被從裏頭鎖住了。風兒從門隙裏一探,祝陰發覺已扣上了插銷。

看來是易情自個兒拖著傷爬起來,在屋中將門鎖住的。祝陰愈發困惑,再叩了叩門,道,“師兄,您將門鎖著,祝某無法入屋啦。”

莫非易情是已昏過去了麽?祝陰心裏忽而湧起一股難言的焦亂。他望了一眼木托上的槐花湯,興許是他在後廚裏耽擱了許多時候,師兄傷勢漸重,難以支持。

門後忽而傳來一道冷峭的聲音:

“滾。”

祝陰楞了一楞,湊到門旁輕聲道:“師兄,您醒了麽?祝某可是吵著您了?”

隔著柴門,他聽得易情的聲音微茫飄來。那聲音如塞川冰雪,帶著終年不化的寒意:“你聽不見麽?我叫你——滾。”

門外漸沒了響動,晚霞落進柴扉的隙裏,一絲絲瀉落在地。易情仰躺在茅堆之中,望著茅頂上的透光孔洞,星子隱綴在鼠鼻紅的天幕上,像一粒晶淚。

門外那人沈默了片刻,道:“祝某將飯食與藥送來了。”

易情一動也不動,對他所言置若罔聞。

“師兄,您需記得吃藥湯。若是傷口痛得緊了,這兒有祝某放的鬧羊花劑,您可用著些,但留神別使得多了。”祝陰絮絮地道,“祝某還用松膏、豬油熬了些止血的細末,也都放在這裏……”

易情捂起了耳朵,翻了個身,任傷口傳來撕裂似的痛楚。

約莫等了盞茶時分,祝陰才緩緩彎身,將木托放在地上。靜立片刻,他回身往石階下走去。

艷紅的身影漸漸消弭在朦朧水霧間,柔潤霞光裏,天壇山覆歸一片冷寂。

低狹的茅屋之中,天書的淡影懸在空裏。金沙似的浮塵之間,它在輕輕地嘆息:“你這是在做甚麽?要避開你的師弟,還是要叫他死心?”

它垂頭望向易情,卻見他默不作聲,餘下的那只未被白布束起的眼瞳暗沈猶如殘墨。

“你那師弟定是十分困惑,明明前一日還同他笑鬧,怎麽今兒卻轉了個性子?文易情,你究竟想要做甚麽?”

易情仰著面,喃喃道,“上一世,師父同我說過,‘有些緣…當斷即斷’。”

縹緲霞光裏,暗沈的夜幕悄然垂臨。

“祝陰為我向靈鬼官求情而死,他對我生出憐憫,反而斷送了他性命。”

他說著,腦海間浮現出往昔的種種光景。狹暗的茅屋中,祝陰將盛著飯食的木托放在他身旁,笑盈盈地向著他。祝陰提著降妖劍,將前來侵襲的水鬼斬於劍下,微笑著向他許諾,將會還一命予他。還有那灑滿月光的石室,澄暖的燭光,被掃得纖塵不染的神龕,上輩子的祝陰向他吐露了許多心裏話,而他那時不曾發覺。

易情閉上眼,黑暗仿佛蓋滿了整個世界。

“所以我要斷我與他之間的緣。如此一來,他便不會被我害死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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